初春,天还是森冷森冷的。一位老人袖着手,坐在墙根下,像在作思什么,使你不想打扰他或接近他。
村长说:“他曾经是个俘虏。”
何以当了俘虏?自己也不明白——那是抗美援朝, 流血昏了过去,醒来发现躺在敌人的皮鞭下,伤痕像一朵朵野菊花,牵扯得一张脸歪丑歪丑的。
那年代的逻辑是:俘虏就是叛徒!还有什么好说的呢!运动一个接一个,少不了皮肉之苦。苦也不叫冤,拼命下地干活!吃喝拉撒在山棚草寮,风寒雨冷,虫叮蚊咬,生一身虱子与疥疮,却不被人理解,反遭白眼与嘲弄。但他不悔。总是伏低伏小的做人,没天没夜地干活。邻居大娘见他身单影孤地没有家,操心起他的婚事,领来一姑娘见面,劝他:“孩子,有个家日子会暖和些。”他却不敢成家,怕日后连累一窝!为报答姑娘的不嫌之情,以斗米相谢。姑娘没受,声口凄婉地说:“大哥呀,好人必有好报。”怨天一声低头走了。
后来平反冤假错案,一个个右派都摘了帽子,进城的进城,当官的当官。他想这回该轮到俘虏了,谁知一打听,还设论及他的事。他说不光是为自己。
“那是为谁?”
“ 为 战 友 。 他 牺 牲 了 , 死 在 敌 人 的 拷 打下。”
“他说了什么没有?”
“没有,倒是骂了一句:狗日的来吧!怕死的就不算中国人! ”
大家听了很感动,回过神来,老人却走了。他上山看守苞谷去了。前些日子山里吊死个人,别的社员不敢去,他们不怕活人怕死人,不怕老虫怕毛毛虫。他不怕!他在死人堆里睡过觉!
近些日子老人伤口犯痛,躺在病床上,今日天气好,人也有些精神,便出来晒暖。一群孩子围在身边,有叫“叔”的、有叫“爷”的,老人满脸高兴,拿出事先爆好的黄豆分给大家吃。吃过了孩子们争着去亲那张脸,谁也没觉得那脸丑。
当父母的看见了也不阻拦,夸孩子乖,长大了有出息。
我想:他们八成是看中了那些“野菊花”。
来源:《望云峰》杂志2019年第1期|0
作者:黄唯一
编辑:redclou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