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政府大院大门口左侧有一条桂花街，与其说街，不如说巷，从南至北通共还不足两百米。不足5米的街道两旁，是挤挤挨挨火柴盒子似的房子。两排房子的后面，一面是县城主街，一面是政府大院围墙。那年我初到政府办，很纳闷一条街没有一棵树，更没有桂花，还叫桂花街。

桂花街有两个出口，北出口是主出口，和县城年岁最久的老街相接，称为桂花街口。老街曾是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，于今风光不再。南出口就是政府大门旁一条窄窄的弄子。因为邻近办公区，桂花街开的早餐店生意倒也不错。我早晨上班时间早，早餐基本在这里解决，除了粉、面、包子，我还喜欢吃街口的烤红薯。

烤红薯并没有在店铺卖，街口两边一边一个缸就是出烤红薯的地方。缸是特制烤缸，缸口直径约一米，缸口和缸底箍了两道铁环，缸子下部开了个口子出煤灰。缸子底部还安放了一个铁架，块煤就在铁架上燃烧。缸子内壁从下到上垒着红薯，红薯就是这样烤熟的。守缸的是两个50多岁的妇女，从没见人叫她们的名字，人们把胖的叫胖嫂，瘦一点自然是痩嫂。

两个女人大清早就守着了街囗，一见有人走近，就扯开嗓子吆喝：“烤红薯，烤红薯，又香又甜的烤红薯”，广而告之的话语一致，语音都是浓重的方言。双方的吆喝声有竞争意味，从早到晚都很响亮，有时能翻过那些“火柴盒子”传到政府大院来。

我第一次站在桂花街口表现出买烤红薯愿望时，对上的是两双热盼的眼睛。两个女人见到我，停止了吆喝，抢着说“我咯边！我咯边！咯边的红薯真咯甜！”。我走到胖嫂缸前，她很热情地用特制的长火钳指着缸壁的烤红薯要我挑选。贴着缸壁的红薯有大有小，下层是还没烤熟的，上面是已熟或将熟的，透出诱人的香味。小时候我吃过的烤红薯是在柴火灰中煨熟的，用缸烤的红薯还没吃过。我仔细看着缸里的红薯，不知道如何挑选。正在犹豫的时候，发现退休的老主任在瘦嫂的缸前挑选烤红薯，我想学学他怎样挑选，于是走过去。

身后突然传来胖嫂的责骂声：“瞎了眼了，放着好咯不买，去买烂货！”没等我反应过来，瘦嫂接腔了：“烂了嘴巴了，你才是烂货。”瞬间战火突起，双方你攻我守，针锋相对，把我这个当事人弄傻了眼。骂到后面，声音越发尖厉，语言更是污秽不堪，双方用长铁铗互相指着骂。

老主任没吭声，转身就走，同时示意我走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跟着走了。

“不用劝！”他看出我脸上显出的不满神色，又补充说：“骂了几十年了哩！”

老主任告诉我，这两个女人，都是以前嫁入城镇的农村人口，丈夫都是街道企业的职工，工资低，她们卖烤红薯补贴家用。现在丈夫下岗了，这份收入更看得紧。

“放心！她们只骂不打！”老主任看着我担忧的眼神说。

“记着，你下次买烤红薯，走到哪口缸就在哪口缸买！”

后来，我按老主任说的，直接走到一口缸前买烤红薯。人很热情，烤红薯份量也足。胖嫂和瘦嫂也相安无事！

其实两口缸的烤红薯也没有什么差别。选材都是红心薯，洗得干干净净，烤得外焦里嫩，软甜香，真的好吃！我连皮一起吃！

一个下午，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，突然听到桂花街方向传来喧闹声。有人大喊“出事了！死人了！”我和几个同事连忙赶过去，只见桂花街口聚集了许多人。一辆卡车横在老街街面，地下已散落一地红砖。我挤进人群，赫然看见卖烤红薯的胖嫂躺在地面一动也不动了，卡车右前轮和碎裂的烤红薯缸死死压住她的下半身，鲜血浸湿了地面。瘦嫂也躺在一边，眼睛空洞的望着人们。有人提来了水，将散落在她们身上和周边还在冒烟的煤块浇熄。我伸手探了探胖嫂，还有鼻息，就和大家一起清理她身上的碎缸和卡车周边的砖块。

交警很快赶到,110、120的车也随后到场。瘦嫂马上被抬上救护车。交警从吓懵了的卡车司机手中拿过钥匙将车倒出去。胖嫂也很快被抬出来送到救护车上。两个女人被同车送往医院。接着，交警对事故现场进行勘察和调查。

我看到街口另一边的烤红薯缸感到很纳闷，那不是胖嫂的烤红薯缸吗?她怎么躺在瘦嫂这边的烤红薯缸下面了?根据几个目击者和卡车司机向交警的介绍，我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。当时卡车司机将车停在老街街边下车吃早餐，忘记了拉手刹。老街这段是个坡，结果满载红砖的卡车往下溜，越溜速度越快，并且是直直的冲向瘦嫂的摊位。瘦嫂此时正蹲在缸下勾煤灰。胖嫂发现了溜坡的卡车时，卡车已快接近瘦嫂的烤红薯缸。胖嫂快步扑向瘦嫂，将她推到一边，自己来不及躲避，就被卡车连人带缸压在右前轮下面。

自此以后好几个月，桂花街口没有了烤红薯缸，也没再见到胖嫂和瘦嫂。我有些惆怅，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。

一天早晨，我走到老街，突然闻到熟悉的烤红薯香味。来到桂花街口，发现街口一侧并排摆着两个烤红薯缸，一口是新缸。胖嫂坐在一张轮椅上，一眼看出她的双腿已被截去。她正用长火钳翻弄一口缸里的红薯。瘦嫂蹲在缸下，满头大汗地勾着缸里的煤灰，两口缸下面堆了一小堆煤灰。胖嫂看见痩嫂擦汗擦花了的脸，露出了笑容，拿起扶手上的毛巾去擦瘦嫂的脸。

“烤红薯，烤红薯，又香又甜的烤红薯！”胖嫂吆喝着，声音似烤红薯一样软糯！

我穿过桂花街，手捧着温暖的烤红薯，贪婪地吃着。恍惚间觉得桂花街真有丹桂开了！香味好浓好浓！满街都是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