波爷突然从睡梦中坐起，坐起了又赶忙跳下床去，嘴里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山林着火了，披起衣服就往外面跑。正在说梦话的老伴被他惊醒了，咕噜咕噜地抱怨你又发什么癫了，吵得别人都不能好好睡觉。咕噜过后又闭眼睡了，仍旧在梦里说她的梦话。波爷自从当上了村里的护林员，这个毛病就在他身上出现了，往往睡着睡着就突然惊醒过来，不是说山林着火了，就是说山上有人偷树，披起衣服就朝门外跑。老伴对波爷这个毛病已经习以为常，他在外面走上一圈后，又会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睡觉。

而这回波爷却一反常态，跑出门后没有立即返回家里睡觉，而是火急火燎地奔向野外。时间应该是下半夜了，大地上有了露水，夜风从幽暗的远处刮来，身上冷飕飕的，脸上像刀子在割。波爷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，鼻翼下也挂起了清凉的鼻涕。他睁大眼睛向远处望去，果然看见了火光。不好了，不好了，山林着火了。他大声地喊，拼命地跑，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地跑到那团火光面前。原来是一堆篝火。篝火周围，有几个年轻人抱着膝盖打瞌睡，有男有女，争相发出微弱而香甜的鼾声。你们为什么要在山上生火？你们是什么人？波爷愤怒地吼着，一张脸扭曲得几乎变了形。

打瞌睡的男男女女都被这突然而来的吼叫惊醒了，一个个睁开惺忪的睡眼，恐惧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愤怒者。这人快60岁了吧，火光里看得见他胡子拉碴，一张脸像古铜一样青光幽幽，而那双眼睛，却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憨厚和善良。看着那憨厚善良的眼神，几个年轻人的恐惧慢慢消失了，都对他露出了亲切的笑脸。大爷，我们不是坏人，我们是驴友。波爷听清了驴友两个字，两眼向夜色蒙蒙的四周张望，却没看见哪里有驴。驴友？你们的驴在哪里？他大声问着，语气已不那么凶恶，眼里流露出来的光更加善良。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笑，知道波爷不懂得什么叫驴友，便向他解释说，我们是来这里爬山露营的，人们都把我们这样的人称作驴友，没想到这里的天气这么凉，只好烧起篝火取暖。

波爷这才知道什么叫驴友了，为自己的寡闻陋见不好意思，语气诚挚地说，再冷，也不能在森林里生火，酿成了火灾，可不得了。驴友说，我们知道，但实在太冷了，不生堆火，身子都冻僵了。波爷说，你们去我家吧，我家离这儿不远，到家我就给你们炒菜，温酒，喝口热酒暖暖身子。驴友又说，那怎么好意思，不麻烦大爷了，反正也快天亮了，我们再守着篝火坐一会。波爷只得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，说，你们守着篝火坐一会，我就要挨领导的处分了，我一个护林员，能看着你们在林子里生火不管吗？你们必须把火灭掉。波爷说着，就动手灭火。驴友们见波爷亮出了自己的身份，知道再不把篝火灭掉，波爷不会答应，便一起动手灭火。看着最后一点火星都熄灭了，波爷才放了心，笑逐颜开地对驴友们说，感谢你们对我的大力支持，去我家吧，我宰只老母鸡感谢你们。驴友们见波爷这么真诚，反而不好意思了，说，大爷，不是你感谢我们，而是我们要向你道歉，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在森林里生火了，你放心。

来这里爬山露营的驴友们走了一起，又来了一起，他们背着沉甸甸的背包，迈着两腿吃力爬山的样子，让波爷茅塞顿开。怪不得这些人叫驴友，看他们负重爬山吃力的样子，还真的像只驴子。来的人越多，波爷就越担心，担心这些人白天在山林里野炊，夜里在山林里生火取暖。他把自己的担心讲给村主任听，提出在进山口设立路卡搜查，不许驴友们带打火机上山。村主任说你这不是要对人家搜身吗？这是侵犯人权的。波爷说，让他们带打火机上山，他们要是再在山上生火怎么办？村主任说我们要把重点放在宣传教育上，在进山口多立些防止山火的宣传牌子，提高大家的防火意识。波爷说他们要是不看你的宣传牌子呢？村主任说，驴友们大都有防火意识的，护林员再加强巡查，不会出什么问题，你可千万不能搜身啊，那是侵犯人权的。

驴友们的身子不能搜，小孩子的身子总能搜吧。外村已经发生过好几回山火事故，都是小孩在山上放野火引起的，波爷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。一看见有小孩进山，他马上追过去盘查。当然不是搜身，而是和颜悦色地问，你带打火机了吗？没带打火机的小孩说没有带，带了打火机的小孩也说没有带，而且把头摇得比真没带打火机的小孩还要夸张。波爷心里就有数，哪些人带了打火机。但他并不点破，只是说，你们听到杨家庄山上起火的事了吗，是一个小孩子烧野火引起的，燃了一片林子，把家产都赔光了。野火千万放不得啊，发生火灾，严重的还会坐牢。小孩害怕了，主动交出打火机。波爷一脸慈祥地说，打火机我先替你们保管着，回家时再还给你们。然后又对那些没带打火机的小孩说，没带打火机的，每人奖励一个玩具。波爷就从随身带的袋子里，拿出一个个小玩具，发给那些没带打火机的孩子们，孩子们欢天喜地拿着玩具，跑到山里玩去了。那些带了打火机没得到玩具的小孩，都有些失落。波爷说，下次进山时，只要你没带打火机，我就给你玩具。为了能得到玩具，再也没有小孩带打火机上山了。

老伴埋怨波爷，说你老是给他们发玩具，家里哪有这么多的钱买？波爷笑眯眯地看着老伴，说，都是些小玩具，又值不了几个钱，要是他们烧野火引起森林火灾，那损失会有多大？这个账你都不会算？

孩子们的家长都知道波爷给孩子们发玩具了，心里都生出不安，他们把孩子叫到跟前，跟孩子约法三章：一，上山不许带打火机。二，平时也不能在野外烧野火，哪怕是田头地边都不行。三，不许再收波爷的玩具，波爷当护林员已经很辛苦了，不能再让他经济上受损失。

清明一天天近了，清明节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。不管工作和生活的地方离家有多远，人们都要千里迢迢地赶回老家。不管手头的工作有多忙，人们都要把手头的工作停下来。所有人的心思都扑在了一件事情上，扫坟祭祖，任何人都不想马虎。波爷也不想马虎，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。清明祭祖期间，人们都要上山，在祖宗的坟前燃香烧纸焚蜡烛，稍不小心，就会引发火灾。

波爷不想让这样的事在他管辖的森林范围里发生。他对村主任说，清明节快到了，我们开个会吧。村主任问，开个什么会？波爷说，开个防止森林火灾的安全会。村主任有些为难，说，不是我不想开，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，要清明节才能回来，一回来就都朝山上跑，哪里还有时间开会。波爷说，我们这里清明扫坟，都是一个一个大家族集体行动，我们开个家族族老会，族老在家族中威信高，说话族里人乐意听，只要族老们有了安全防火意识，年轻人也会特别注意。村主任笑模悠悠地看着波爷，说，波爷你蛮有领导才能，不当村干部真是屈才了，村委会换届时，我推荐你当我的继任者。波爷说我比你都大出一个年轮了，你还想让我接你的班？说着就给村主任擂了一拳，擂得村主任哈哈大笑，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。

村主任说那好你先张罗开会的事，到时通知大家来村委会开会，你主持。波爷说我又不是村干部我主持什么，还是你来主持吧，开会的地点就莫放在村委会了，放我家里，我也好烧点茶水招待他们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族老，不能怠慢了老人。

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，波爷提前做着开会的准备。他抽空去了一趟镇上，从镇上背回了一蛇皮袋东西，也不知是些什么。清明节的前几天，村主任通知了十几位族老去波爷家开会。有些族老开玩笑地问，开会有饭吃吗？村主任说，想吃饭自己带盒饭去。族老们说，没有饭吃，我们就不去了。说是这么说，开会那天，他们还是相约着去了波爷家。波爷一脸笑颜招呼族老们上座，给族老们倒上茶水，然后打开蛇皮袋，从里面掏出两条烟，一些糖果瓜子。糖果瓜子摆在桌子上，给每位族老发了一盒烟。村主任说烟就不要发了，村里没钱给你报销。波爷说谁要村里报销，族老们看得起我，肯来我家开会，我一盒烟还舍不得？族老们也推辞，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，为了村里的事哪能要你个人掏腰包，要发烟，也得村委会发。波爷说，上级有规定，村里开会不许发烟，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，来我家烟都没有一盒，显得我这人不通人情世故太小气了，我可不想让大家背后说我的闲话。硬是把烟塞到族老们的衣兜里。然后又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些森林防火安全小手册，给每人发了一本。

村主任感慨了，说，波爷，这个村主任真该由你来当。

族老们说，他要是当上了村主任，今天谁给我们发烟？他也不敢违反规定啊。

大家都笑起来。笑声中，村主任先讲了安全防火的重要性，然后，又请波爷重点讲了扫坟祭祖时要特别注意什么。波爷说，清明扫坟，不燃香烧纸焚蜡烛是不可能的，那就不叫做扫坟祭祖了，所以，请各位族老一定要监督好家族里的人，必须等香烛纸钱完全熄灭后，才能离开坟山，千万不能让火灾发生，我在这里拜托大家了。族老们说，森林防火是我们大家的事，我们一定要教育族里人把森林防火放在第一位，绝对不能让火灾发生。

会开得差不多了，大家都起身告辞，波爷连忙拦住大家，说，刚才开会是商量公事，现在我还有点私事请大家帮忙。族老们都看着波爷，十分诚恳地说，有什么私事你只管说，我们能帮忙的一定帮到。波爷双手合什，说，那我就先谢谢大家了，现在请大家上席，一起喝酒吃饭。族老们一怔，都扭头看着村主任，似乎在等待村主任表态。波爷说，看他做什么，是我请客，不关村委会的事。

喝过酒，吃过饭，族老们都走了，波爷一边帮老伴收拾碗筷。一边看着老伴说，我今天招待族老们吃这顿饭，你不心疼吗？老伴白了波爷一眼，说，饭菜都是我做出来的，你还问这样的话，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。波爷呵呵地笑起来，说，我确实有点傻。老伴说，只要山林不发生火灾，你再傻我也不嫌你。

儿子给波爷寄来了一箱茅台王子酒，网上买的，商家照着儿子写的地址直接寄给了波爷。儿子有钱，也有孝心，每隔一些时日，就要给波爷买一箱好酒，他知道老爹喜欢喝酒，酒量也还可以。以往波爷收到儿子给他买的酒，喜笑颜开，满脸是花，打开纸箱欣赏着那酒，身上的每一根毛细管都奔涌着喜悦。这次却不同了，收到酒两天了，他也不去打开，只是给儿子打了个电话，说儿子你今后不要再给我买酒了，我现在是护林员，喝了酒容易误事。儿子说你不是喜欢喝酒吗，怕误事，你就晚上喝，晚上喝了不会误事。波爷说儿子你不懂我们护林员这一行啊，越到晚上越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，喝了酒一觉就睡死了，哪里还能关注山林里的事。儿子说，你不让我给你买酒，那我给你买点什么好？波爷说要买你就给我买几本护林方面的书，让我好好学习，提高护林水平。

儿子真的就给波爷买来了护林方面的书籍，一大箱，比一箱酒还重。波爷如获至宝，一有时间就戴上老花镜读，读得津津有味，读得忘记了时间，连吃饭都记不得了。老伴说你一个护林员读什么书，你读得再多，联合国也不会调你去护林。波爷说联合国能和我们乡里比吗？联合国没有护林员这一职业，我们乡里却有，我要多学知识，要对得起护林员这顶帽子。老伴就笑，笑弯了腰，笑出了眼泪，笑得唾沫星子飞到波爷的脸上。原来你想当护林专家啊？我还没听说过护林还能护出专家。波爷说专家不专家，多学习些知识，对护林总有好处。

读了护林书籍的波爷，发现自己好像变了，变得眼光犀利，变得视野开阔，变得自己的心胸都能把所有的山林装下来了。在山林里巡查时，不管云雾多厚多深，层峦如何连绵叠嶂，他的那双眼睛，就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，能看清云雾深处层峦后面的一切，看得真真切切，清清楚楚。他有了一双神眼。

波爷要用自己的神眼，重点守护清明时节的山林。清明时节，是山林火灾的高发期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。

这一带清明祭祖的习俗，是前三后四，即清明节的前三天就可以上山扫坟祭祖了，直到清明节后的第四天，扫坟时间有一个星期。在这一个星期里，波爷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，一刻也不敢放松，在苍翠欲滴百鸟争鸣的群山间，日夜巡查，不停地奔走。那次族老会议，起了很大的作用，凡有坟茔之处，到处响起族老们威严的声音。香烛纸钱不完全燃尽，谁也不许离开，谁出了问题，谁负责任，到时后悔都来不及。族老们的严厉监督，提升了所有族人的自觉防火意识，凡扫过坟祭过祖的坟山，香烛纸钱，都化成了死灰，没有半点火星。波爷十分满意，也十分感动，他想，有空时，再请这些族老们去家里聚聚，用儿子给他买的最好的酒招待他们。

但是，波爷还是发现了问题。

那天他站在一座最高的山头上，放眼向远处眺望。这些天晴得很好，天蓝蓝，山青青，层峦叠嶂的群山上，云雾淡得像一条条薄纱，一眼能望出好远好远。他望着望着，突然发现远山尽头处好像有些不对劲，但一时又辨别不了是哪里不对劲。这时，他想起他读过的一本书里，一位护林员介绍的情景里就发生过这种现象，于是马上意识到，远山尽头处发生山火了，不及时控制住，将殃及所有的森林。他马上给村主任打电话，说发生山火了。村主任大吃一惊，问哪里发生山火了？波爷说是麻溪村那边。村主任说你看到火光了？波爷说暂时还没有看到，但那边的迹象，表明山火即将蔓延。村主任笑着骂他，你有神经啊，麻溪村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，他们那边还没发生的火灾你都看得见？波爷说村主任我不是跟你说着玩，你快给麻溪村的村主任打电话，现在打电话，还来得及。波爷的语气很急，波爷的态度十分坚决，村主任不敢怀疑了，说我把麻溪村村主任的电话给你，你给他打，你比我说得清楚。便马上把麻溪村村主任的电话号码用微信发给了波爷。

波爷就打麻溪村村主任的电话，好久才打通，那边的人正在山上祭祖，手机里传出惊天动地的炮仗声。波爷说我是野月岭村的护林员，我发现你们那边的山上起火了，现在火势还不大，你们赶快组织人去扑灭，一旦火势蔓延，麻烦就大了。麻溪村的村主任说我没看见哪里发生山火啊，你在野月岭怎么看得见我们麻溪村？你不是打骚扰电话吧？波爷愤怒地大吼，等我们这边看见山火，那就晚了，你不当回事，到时哭都没眼泪。麻溪村村主任说，好好，我知道了，谢谢你的提醒。波爷又吼了一句，我不是提醒，我是向你报警。

波爷挂了电话，一直站在山顶上，一直向麻溪村那边眺望，双腿站麻了也不坐下休息。他不知道麻溪村的村主任会不会相信他的警报，他害怕远山尽头处的火光会突然烧红那边的天空。还好，一个小时过去了，两个小时过去了，三个小时过去了，远山尽头处，麻溪村那边的山上，并没有出现山火。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，他倒希望他的判断是错的。

他下了山，向村里走去，走到村委会前面，只见广场上站着一伙人，村主任也在那里。村主任看见了波爷，连忙喊他，波爷，你过来，他们正要去你家找你。波爷走了过去，人群里一个年轻的汉子立即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，十分激动地说，波爷，感谢你，要不是你及时报警，我们的山林就遭殃了。村主任向波爷介绍说，他是麻溪村的村主任，接到你的电话后，马上组织人员巡山，果然发现一座坟山上，坟前插着的蜡烛燃着了坟头的野草，正在向四周蔓延，幸亏他们及时赶到，扑灭了野火，才避免了一场火灾。他们特别感谢你，给你送锦旗来了。

麻溪村的村主任给波爷献上了一面锦旗，上面绣着四个大字：青山神眼。